记忆中的酒曲子
我家制作酒曲子的技艺，在我们这个小村庄里，几乎无人能及。虽然不敢说是传家之宝，但在方圆十里的地方，绝对算得上独一无二。值得一提的是，这酒曲并非酿白酒的那种，而是专门用来酿米酒的。
每年到了南阳风起的时节，天气总是连续几天的晴好，家里忙碌起来。父母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准备做酒曲子。清晨，母亲便会叫醒我或四哥，提着竹篮去田间采摘芝麻花。那片芝麻田是我们生产队种的，必须偷偷地去摘，因为如果被队长或者其他社员看到，可能会招来麻烦。田地里杂草丛生，我最怕的是蛇。早晨的露水还未蒸发，脚上的布鞋很快就湿透了。每次摘花的时候，我总是忍不住把芝麻花的蒂放到嘴里嚼一嚼，带着一点甜味，尤其是那些生长得特别旺盛的粗枝大茎上的花。虽然心里有点害怕，但总是加快了采摘的速度，尽量快点回家。后来，摘花的动作变得机械了，手不停地捻着花朵，心思却早已不在上面。摘完一篮子花，往往已经耗费了一个早晨的时间，回到家后，母亲会洗净这些花，摊开晾干。接下来，我们又去田埂边折麻皮、竹叶，甚至去邻里家门前摘些曲花。洗净后，同样摊开沥干水分。做好这些之后，才是开始吃早饭的时候。
米早已泡好，等着进入下一步的程序。父亲会把那个早已废弃的碓窝子从篱笆旁拖到树荫下，清理干净，再将碓找来，一桶一桶地把水提回来清洗干净。碓窝子和碓是古老的捣米工具，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。这个碓窝子是用大石头凿成的，形状略呈梯形，而碓则是一根圆柱形的石块，用来捣米。父亲搬好碓窝后，总会找把椅子坐下，背后插上一把芭扇，肩头搭一条湿毛巾。母亲把洗净的米倒进碓窝，一次只能捣两三斤米。每捣一下，父亲都会发出“嗨”的一声，似乎是为了减轻疲劳。虽然很累，但他还是会继续，不时停下来擦汗，轻轻扇几下风。我和小弟或者大侄子张冰会赶紧帮父亲扇风，站在他两侧，挥舞着芭扇，每次扇动的父亲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，似乎很享受这份关心。
等到米舂得差不多了，父亲会让母亲拿来一些肉桂、甘草等中材，这些也是父母经过多年摸索后加进酒曲中的秘密成分。这些特殊的配方，使得我们家酿的米酒香气扑鼻、味道独特，成为酒曲的精华所在。父亲会将我们摘来的那些植物类材料一起倒进米里继续捣制，直到一团淡绿色的米团形成，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簸箕里。接着，他会开始舂第二锅。
酒曲的制作也到了最关键的阶段。早早就告诉过三姑妈和何伯妈，到了这时，她们就开始像做汤圆一样搓酒曲。我们也加入了进去，每个人都把手洗得干干净净，母亲时不时提醒我们要搓得均匀，大小合适，力道要拿捏好。大家齐心协力，搓酒曲比捣米轻松多了。母亲将做好的酒曲一一放入簸箕中，取出去年的酒曲粉作为“曲种”，按照一定的比例，将其捣成粉末撒在新做好的酒曲上。我们休息片刻，母亲则忙着将茅草铺在箩筐的底层，再把酒曲层层铺好，最后覆盖上一件旧棉袄或小棉被，然后拿起芭扇，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扇风，同时念着“起东风，起南风，起西风，起北风，东南西北漩涡风”。那时，我们觉得这一切格外神秘，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
过了一天，等到太阳照指定的地方时，酒曲便可以取出来晒了。晒上几天后，酒曲就会逐渐干透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。母亲这时会盛出一碗米饭，等它凉了之后，捣碎新做好的酒曲，和米饭拌在一起，放在碗里盖好，放进碗柜。第二天，如果碗中酒香四溢，酒水轻轻渗出，就说明酒曲已经做好了。晚上，等酒曲完全冷却后，母亲会带着我和小弟一起，将酒曲按数量装进两个瓷坛里，这些坛子上绘有喜鹊闹梅的图案。
那个年代，农村的食物并不丰富，很多节庆和喜事上，酒糟成为了招待亲朋的佳品。无论是结婚、生子，还是小孩抓周，家里都会做些酒糟，发给亲戚朋友。父母做的酒曲子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市场。虽然并非唯一做酒曲的人家，但我家做的酒曲因其独特的工艺和口感，逐渐在周围有了口碑。每个酒曲五分钱，不还价，干净的纸包好，交给买家时，母亲总是细心叮嘱他们酿酒的技巧和注意事项。远方的亲戚朋友也会通过邮寄来购买，甚至在六十年代初，我们的酒曲曾批发给藕池某餐馆，远销到北京。
父母的酒曲之所以畅销，是因为我们家酿的酒，味道清甜，不含盐分，酒汁清凉，放置时间长久。母亲有一个已经很旧的陶钵，是家里传下来的，每年都用它来酿酒糟。每次用凉水将蒸熟的糯米浸泡，再和酒曲一起拌匀，装进干净的器皿中，捏平表面，压出一个，然后再撒上一层酒曲粉，盖好。根据季节的不同，夏天大概二十四小时就能做好，冬天则需要更长的时间。酒糟做好的时候，水清甜凉爽，酒糟本身也是一个完整的团块，可以随意转动。它不仅可以生吃，还能煮荷包蛋、糍粑，味道也非常美好。特别是坐月子的妇女，吃了酒糟，不仅有助于催奶，还特别有营养。每年母亲做的酒糟，可以一直吃到二月，也不容易坏。
随着计划生育的实施和开放的推进，村里的人纷纷外出打工，人口逐渐减少，酿酒和做酒曲的传统也逐渐消失了。父母的这门手艺也因此渐渐被遗忘。
多年过去，再也没有人能做出母亲曾经做过的酒糟了。这份记忆，永远留在了心底，再也无法品尝到。